告别总是残酷的。

作为二十年来交缠纷繁X-Men世界的终结，本片结局与我曾经预想过的收尾方式完全不一样。《X-Men：逆转未来》的结局曾是我对本片收尾方式最初的预想，狼叔一回眸，在X教授学校里看到Famke Janssen饰演的格蕾琴，往昔一切历历在目，旧的X-Men世界也就此结束。

为什么称这个由《X-Men》系列和《金刚狼》系列组成的漫威超英系列电影为“X-Men世界”而非“X-Men宇宙”，是因为尽管同处漫威的电影宇宙设定之下，但X-Men活跃的舞台却是相对独立的。作为原初设定中万磁王的子女，猩红女巫和快银虽然也在复联宇宙中登场，却是由其他演员来饰演，连设定风格都完全不同，和本片所涉的两个超英电影系列仅存在星星缕缕的联系。况且，《X-Men：黑凤凰》早在正片一开始时便借由魔形女和野兽的一番对话阐明（也可以看作是对复联宇宙的吐槽）了“X-Men世界”这一称法的缘起：经历了整整六部《X-Men》系列和三部《金刚狼》系列电影后，本片开头帮助航天飞船中宇航员们脱困的行动，竟然是X-Men成员们第一次正式进入太空！相比出道以后就一直混迹太空的银河护卫队，以及几条时间线加起来也只去地球短途旅行过两次的灭霸，X-Men大家族可算是彻底扎根家园保家卫国的典范。

因为X-Men就是人类，无论天启还是金刚狼，都不过是拥有特殊能力的人类而已。“不一样”的超能力个体如何与同族们在同一个世界里共同生存，正是X-Men系列反复探讨的核心问题。在X教授那里，X-Men成员们的能力是礼物，是天赋，是一支递给少女格蕾琴的圆珠笔，是拿来写字创作，还是戳人眼球，全看执笔人的本心：而这颗本心，在所有人类那里都是平等的，相同的。

本片中，当格蕾琴犯下大错，前往万磁王的聚居地时，与万磁王之间有一番对于X-Men系列而言颇具总结意义的对话。这番话的大致意思是：上位者如何停止杀戮？因为仇恨和怨念而变得不理智的个体，如果同时拥有着不受控制的力量，那么TA的杀戮行为岂是不可避免的么？当一个人能够轻而易举地杀死自己的仇人时，TA会不会去做这件事？而且，杀戮总会造成新的仇恨和怨念，这种连锁反应会持续不断地杀死无数的人，关键问题在于——如果，作为这一系列仇恨的核心，也即第一次报仇的人，如果TA的实力实在太过强大，没有任何人能够夺取TA的性命，那TA究竟应该如何去做，才能得到内心的安宁呢？

《X-Men：黑凤凰》中的格蕾琴，遭遇的就是这个问题。

万磁王给出的答案看似理性，所谓的“杀戮不能解决问题，所以不杀戮”。可是，这算是解决方式么？其实并不是，只是一个思想基本成熟的成年人，在努力压制住间或涌起的冲动情绪罢了。况且，万磁王在这件事上控制得一向不怎么好——影片的后半段，当“那个事件”被万磁王知晓后，他甚至明知自己实力不足，都一定要通过杀戮来平息仇恨。某种程度上讲，仇恨与吸毒成瘾是一回事，为了片刻残暴的欢愉，而对一切苦痛的后果视若无睹。

《X-Men：天启》中的天启，似乎给出了另一种回答。

天启将超能力者也即变种人视作上等人，普通人类在他眼中就仿佛不值一提的蝼蚁。人为了生存杀死蚂蚁又有什么不妥呢？所以，变种人要夺权，要统治地球，而普通人就是变种人的奴隶——天启的这套逻辑乍一看似乎也算合理，因为他将变种人作为特异族群，和普通人分开来了。在奉行奴隶制的古埃及，法老是最大的奴隶主的那个时期，是天启曾经活跃的时期，他会产生这样的思想不足为奇，毕竟奴隶和普通人的身份差别，就好似天启希望建立的、普通人与变种人间的身份差别。但在现代社会这种方式是很难行得通的，上一个打算建立如此新世界的人已经失败了，他的名字叫希特勒。

而且，如果某一个变种人的力量远强于其他变种人，那这个强大的变种人是否就应该做领袖呢？这岂不是石器时代的逻辑么？天启神神叨叨地创立了“四骑士”，提升了他们的能力，但眼见天使失败后，又怒斥他们为废物，这岂不是说变种人内部都没有平等么？说白了还是在走强者统治路线，社会达尔文主义的那一套罢了。而且，天启的强大还是一种“同类相食”，他能通过换身体的方式拿到其他变种人的能力，同时也不丢失自己之前的能力，在如此的循环复生中集结无数种不同的能力，实际上正是弱肉强食的达尔文主义的具象化。天启为了确保自己的统治永世不竭，才会想到要去取得X教授的心灵控制能力，这才有了上一部《X-Men：天启》的故事。如果X-Men电影永远以地球这个闭合领域为活动空间，假设《X-Men：天启》最后没有凤凰女爆发，那么最终的结果很可能是天启“吃掉”全部的变种人，成为地球，也即X-Men世界永恒的统治者。

如果本片中的凤凰女在遇到D’Bari族群后一直不受控制（当然也不能被吸收），或者一直是片头她小时候那种“只要我愿意就破坏掉”的态度，那么地球、或者说X-Men世界的最终结局很可能是：要么彻底黑化后奴役所有人，杀掉所有反抗者；要么杀死所有同类后，成为地球上的最后一人。

这其实就是天启之路。

还有一种回答来自金刚狼，因为他具有野兽的天性，他选择随波逐流。

这可能是在以X教授为领袖的新秩序到来之前，作为变种人个体活下去的唯一选择。在2009年的《X-Men起源：金刚狼》电影中，金刚狼兄弟自1845年觉醒后，就一直在四处当兵，冲锋陷阵，直到遇见史崔克少校。不过，尽管之后又发生了一连串事件，骨骼被改造为艾德曼合金，骨爪成了钢爪，狼叔本人的生活方式也没有发生本质区别，无非对手们比荷枪实弹的普通人更强大些而已。狼叔本人没有什么领袖意识，论能力，他也不算是X-Men中最强的，他其实只是个纯粹的战士，所做的一切就是努力活下去——活得好，有烟有酒有女人当然更好。

如果D’Bari族群在凤凰之力吸收他们星系的太阳导致星系毁灭的时候彻底灭绝了，《X-Men：黑凤凰》的故事又会怎么发展呢？答案也挺简单的：那就是凤凰女八成会按照金刚狼曾经的方式活下去，隐姓埋名，在持续痛苦中逃亡。因为格蕾琴和金刚狼一样，天性不坏，并不是个会去主动虐杀的疯子，也没有万磁王和魔形女那种一定要为同族争取生存空间和平等权利的政治诉求，随波逐流可能是最好选择。换句话说，她利用精神控制力量让酒吧的所有人都认为自己是一个酗酒的老头儿之后，心里觉得大家都不会再收留自己，大概会去山中隐居（毕竟X教授的能力已经不足以找到她了）。不久之后，或者许多年之后，当X-Men遇到无法解决的麻烦时，她大概会在内心挣扎一番过后出山搭手帮忙，战胜强敌后取得大家的谅解——政治正确但相当无聊的剧本。

《金刚狼3》作为狼叔与大家道别的一部作品，还给出了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衰老。

变种人和普通人类一样，是会衰老的。2029年，快两百岁的狼叔也老了，但他有一个继任者，名叫劳拉，代号X-23，是被改造出来的小金刚狼。老年的X教授一旦不服用大量药物，力量就会失控，波及全部人类。《金刚狼3》是很残酷的一部X-Men电影，也是X-Men系列按照时间线排列后、实质上的最后一部。在影片的末尾，我们能看到很多年幼的X-Men，他们拥有与已经逝去的一些英雄，如暴风女，或者镭射眼相同的能力，他们将是新一代的X-Men，拍给未来的观众们看的X-Men，符合他们的时代，诚如曾经被宠爱的我们。

而我们已经衰老了，终将被取代，被忘记。

应该感到庆幸的是，《X-Men：黑凤凰》作为本世代X-Men形式上的最后一部，没有选择这样的处理方式。虽然本片在某个事件发生后，确实有着让好几位重要角色以死亡来向我们告别的苗头——万磁王、X教授、瑞雯、野兽、快银、库尔特、镭射眼、暴风女、格蕾琴……为了避免剧透，谁生谁死我们暂且不论。但我们必须看到的一点是，电影的后半部分黑化相当厉害，调色也变得极其灰暗，死亡人数相当多且绝无仁慈可言，让人一度认为本片将会步《金刚狼3》后尘。至于结局，《X-Men：黑凤凰》算不算是《金刚狼3》式的结局，算不算类似的告别方式呢？可以说，类似是一定的，这其实也是导演和编剧想要达成的意图，但作为X-Men世界十部电影的终曲，它并不残酷。结局官方发糖，甚至可以说是美好，属于略有些脱力的happy ending了。

为什么？这是因为格蕾琴最终给出的答案，是X教授教给她的那个。和万磁王、天启、金刚狼都不同。X教授教了什么呢，那就是不要将超能力视作自己的一部分，它不是原罪，也不是与生俱来的优越性——它只是一支圆珠笔而已，是工具，是外在的玩意儿。

决定是要靠本心来做的，只有这样才能活成自己。

格蕾琴最终拥抱了大爱，这其实也是一种无聊的选择。但什么不无聊呢，难道只是为了满足观众，就主动去选择痛苦么？告别总是残酷的，那是针对我们这一世代的观众们而言。2019年是个神奇的年份，很多大的系列都终结了，给人一种强烈的“属于我的时代已经结束了”的脱力感。这时，我会想到过去的那些超英系列电影，那时的观众们看完最后一部时，会不会也产生类似的感受呢？《X-Men：黑凤凰》在视效上可以说是重新定义了神仙打架，临近片尾的押送火车大战精彩纷呈：风暴女的持续放电模式，夜行者库尔特愤怒后，将恶人送上铁轨时露出的、如同恶魔一般的表情特写。那些被D’Bari附体的人类，打起架来令人不觉联想起《僵尸世界大战》，在车厢上加速奔跑后飞跃打落武装直升机的设计相当过瘾。万磁王同时操纵大批枪械的片段，未来必定会被作为科幻电影的场景范例拿出来反复播放。然后——格蕾琴真的很强，一如既往，但最后一战的处理却并不似对阵天启时那么无聊。个人认为最后对决前，格蕾琴与D’Bari僵尸兵打斗的一段安排得极有必要，且拍得相当出彩，因为它在避免乏味的同时又制造了新的悬念，远好过单方面的虐boss。大家以往一直诟病的、DC电影里的神仙打架，恰恰就缺乏这样的悬念安排。

最后再来说说漫画改编的部分，上一部结尾凤凰女爆发秒杀天启时，我曾经以为《X-Men：黑凤凰》的故事，会以凤凰女爆发后所有人都无法控制的凤凰之力展开，直接承接前片。也就是说，我曾以为在X-Men电影世界的设定中，凤凰之力是天然寄宿在格蕾琴体内的，所以，这种远超过一般变种人的力量才能做到秒杀众人苦战不敌的“超级变种人”天启。在X-Men系列最初的一些漫画作品中，凤凰之力其实并没有称得上是比较具体详细的设定，而是作为格蕾琴被压抑的天赋存在。这种隐藏的力量后来受到侵蚀而逐渐失控黑化，同时导致了格蕾琴的黑化。本来，在曾看过X-Men漫画的我的心里，格蕾琴就是凤凰之力，凤凰之力就是格蕾琴。《X-Men：天启》的结尾也证实了这一脉络。然而，按照本片的改编逻辑，看完后我甚至产生了一种“天启白死了，防御全靠甲”的错觉。既然D’Bari这帮外星人都来了，既然凤凰之力在片尾已经具现化，乃至出现在空中（这或许说明格蕾琴已按漫画化身为白凤凰），那么这可能就是漫威特意介入作出的安排，是为了再次重启X-Men进行的铺垫。

虽然下一次X-Men重启貌似还遥遥无期，但就《金刚狼3》和《X-Men：黑凤凰》这两部的改编方向来推断，未来X-Men世界是很有可能会融合到复联宇宙中去的。十部X-Men，以外星族群首次介入地球这样的形式来终结，并不是偶然为之，反而是漫威电影发展到这一阶段的大势所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