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宁浩32岁,他决定拍科幻了_外星人

疯狂的外星人 来源:三三电影网 人气: 更新:2020-05-02 22:24

终极一战。

猴子欢欢戴上能量环,被外星人附体。

他手持铁棒,口吐獠牙,头顶“金箍”,脑袋后凌空飘起的裤子如同战袍。

像极了孙悟空。

看一眼快被“泡透”的躯体,“外星大圣”仰天嘶吼,向人类宣战。

在他身后,是人造五指山,再往外,还有惟妙惟肖的微缩版世界八大奇迹。

小小的世界公园里,一场真正的“大闹天宫”敲下第一棒。

在外星文明面前,人类毫无抵抗之力。

直到……

他们拿出了锣鼓和香蕉。

不过片刻,鄙视链颠倒又颠倒。

原本耍猴的,被猴耍了一遭;原本被外星人当虫子碾压的中国人,反过来把外星人给同化了。

在不断打乱重构的文化鄙视链中,外星人、外国人、中国人都可能成为被耍的那只“猴”,又互为彼此的五指山。

巴普洛夫与五畜奶奶交相辉映,荒诞感扑面而来。

这是《疯狂的外星人》最荒诞的一幕,也是最中国的一幕。

是荒腔走板的作者性表达,也是神来一笔的高光时刻。

二刷至此,才真切体会到宁浩所说的:

“我们真的做到好莱坞拍不了(《疯狂的外星人》),只有中国才能发生这样的事情。”

采访中,他身体慢慢前倾,干脆直接趴在桌面上,眼睛里浮上笑意。

我点点头,的确没有第二个把外星人拿来泡酒的国家。

短期内也没第二个敢这么拍的导演了。

01.「错位」

疯狂的外星人》开场几分钟,许多观众以为自己走错了影厅。

太空、飞船、外星人、建交仪式……

背景音乐是《2001太空漫游》中经典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怎么看怎么像标准的好莱坞式科幻大片。

外星人飞船、防护服都是《降临》同款

直到“自拍神器”一闪,故事走向骤变。

套路式的高大上被摁在中国小城的破败角落里摩擦。

C国特工变成了“耍猴的”,飞船变成了人造五指山,地球级贵宾外星人变成了“刚果骚骚猴”,地球人挫败外星阴谋的故事变成了外星人长江流域几日游……

笑声顿起。

“熟悉”的宁浩来了。

但这真的是你认为的“宁浩”吗?

不同于大众印象中对喜剧的擅长和执着,宁浩每每强调,他拍的是「荒诞主义」

“出发点就是我看好莱坞设计的外星人,设计来设计去也就是一个灵长类,最后就是灵长类统一全宇宙,我说那要是这样的话,外星人落我们手里那不就是一猴吗?不就还是个灵长类吗?所以就从这个点开始延展这个故事。”

疯狂的外星人》改编自刘慈欣的科幻小说《乡村教师》。

当然,你可能从电影里看不到一丁点原著的痕迹。

九年前买下《乡村教师》影视改编权,宁浩就一直在做剧本。

一直写,一直改,前后有七八个编剧参与,但时间太长,“不是所有人都能从头到尾地坚持下来”。

最终剧本出来后,刘慈欣一看,跟他笔下的故事关系不大。

宁浩却坚持挂上署名。

他心里清楚,电影和小说最“核心”的精神质是相同的——

“中国的市井文化和西方现代文明冲撞出的荒诞感,这个概念是对的。我的电影是源起自这个部分。”

他打比方,就像“星球大战遇上孩子王”。

要拍,就得拍出一个“一看就是像在中国发生的故事”,所以一直努力地找切口和本土气质。

最后确定了,白酒、杂耍、西游记语境……

生动细致的本土气息与宏大神秘的外星文明之间,擦碰出别具一格的喜感。

你见过科幻片里人类上来就把外星人一绑,教他握手、作揖、骑单车、走钢索……的吗?

甚至还要练金枪锁喉你敢信?

这还是理想主义者的代表。

现实主义者更可怕——

没有什么是不能吃的,没有什么是不能盘的,没有什么是不能拿来泡酒的。

堂堂外星人,一手能捏爆地球的高级存在,就这样被两个地球人“盘”得明明白白。

忍辱负重练猴戏,卧薪尝胆喝大酒。

这些看似不合常理的错位,恰恰在现实中都能找到准确的印证

比如,沈腾上烟、倒酒、叫大哥的一连串表现,都是酒桌文化,而外星人竟然习惯了这种文化;

比如,雷佳音饰演的警察表示,外星人也得办暂住证;

比如,黄渤和沈腾在片中吃的火锅——任何食材都可以扔进去一锅煮,且只要煮得久,都会变成一个味。中国特有的「染缸文化」,同化力和消融性之强悍无法言喻。

所有独属于中国社会的文化一层层将外星人“包裹起来”,形成深刻的魔幻现实主义荒诞色彩。最终,荒诞消解了意义。

02.「站着」

鄙视链是逃不开的话题。

外星人——人类——猴子。

甚至,人类之间也是阶级分化的。

C国人——中国人。

文化歧视无处不在,这是宁浩唯一想批判的。

在《疯狂的外星人》里,驯化和被驯化、歧视和被歧视的关系被一个能量环颠覆。

高傲的外星人不得不臣服于人类的香蕉与鞭子;手握高精尖武器的C国特工,最后带着铜锣去刚果。

最妙的还是处于鄙视链最末端的猴子欢欢,戴上能量环一秒变身,反过来狂虐人类。

而下一刻,这“山寨孙悟空”又被香蕉制服了。

表面上是巴普洛夫条件反射,实际上,无意间拯救地球的黄渤,每晚拜的还是五畜奶奶。

好莱坞科幻片里,不会出现这样的主角——

没什么文化,没什么本事,一门心思钻在“过气”营生里,满脑子焦虑。

宁浩说,他喜欢写这种「落伍的人」

“《疯狂的石头》里的包世宏(郭涛 饰),哪有保卫科长,早就淘汰了,上一个时代的余晖了。”

“被淘汰的焦虑,被淘汰的危机感,就是每个人都在拼命地追赶这个时代,都害怕被这个时代甩掉。”

黄渤饰演的耿浩,在“宁浩宇宙”里已经经历了三轮被淘汰的焦虑。

《疯狂的赛车》里,耿浩是一名过气职业车手,靠开车运送水产为生。

《心花路放》里,耿浩是一名没红过的小歌手,自顾自抛弃梦想养活爱情后又遭爱情抛弃。

到了《疯狂的外星人》,耿浩是一名生活在城市边缘的手艺人,想要延续猴戏祖师爷的香火,却没钱没地位,濒临被社会淘汰。

焦虑是扎根土地的,甚至,是与生俱来的。

“中国在用一百年的时间在干西方要干四百年的活儿,所以我们发展速度是极快的,新生事物层出不穷。我们是经历了一个从什么都没有,从0到什么都有了,万花筒的一个时代。我们小时候街上连饭馆都没有,你想想。天天都有各种各样的新事物在进入我,每天,所以其实总有一种被淘汰的焦虑。”

宁浩举了个最近令他“心惊胆战”的例子。

“我记得我小时候听到什么CEO这种词,就觉得自己落伍了,我怎么不知道这个词啥意思呢,后来知道叫总经理,哦,我就安全了。前两天又听说什么比特币,我就又紧张了……卧槽这完了,又被淘汰了。你就不停地被这种新事物刺激,就老害怕被淘汰,你觉得这个也得学,那个也得学,这个太可怕了。”

“《疯狂》系列”都有令人印象深刻的奔跑戏。

在宁浩看来,他的主人公必须奔跑。在这个飞速变化的世界中,一旦停下就有可能被淘汰。

个体被时代裹挟,焦虑已经不是一种选择,而近乎于宿命。

宿命之下,信念成为区分人与人的介质。

“我喜欢那种无论怎样都要坚韧地活下去的人,哪怕被淘汰,哪怕并没有跟这个世界与时俱进。但他的信念是对的,就值得获得胜利,就有可能改变世界。”

正如黄渤在影片中跟外星人强调的“人人平等”,和他最后吼的那句“我就是个耍猴的”,都是在坚持他的信念,并为此讨回一份尊严。

“每一个人都有他的价值,要尊重每一个不论什么阶层的人,干好本职工作,他就有价值。”

宁浩尊重他们的坚持和价值。

他愿意让他们赢到最后,哪怕看起来笨拙又不合时宜,

电影尾声,黄渤构想的新猴戏意外成真。

外星人骑车上天,作为中国图腾的龙在后追逐。

这处首尾呼应的神来之笔,被解释为“宁浩对不合时宜的小人物的柔软,也是两个文明的角逐。”

我倒觉得,它还象征着这部根植于中国土壤、体现市井文化的宁浩作品与大众认知中的科幻概念的一个正面对峙。

宁浩对这部作品最自豪的地方在于,“它存在着真的创新的部分,存在着真的好莱坞干不了的活儿。要做到这一点,必须深切地了解到民族独特的文化性。”

借着科幻喜剧的壳,宁浩深入逼真地记录我们这个时代的风貌;借耿浩那句“活人还能被尿憋死”的口头禅,宁浩又点明中国人的坚韧特质和文化自信。

不冒尖又不服气,只要还喘口气,总能找到办法。

“我就奔着一个方向去的,我就必须把这事儿完成。他(耿浩)有一种打不死的小强精神,那种顽强,是我特别喜欢的一种精神。”

存在于现实语境的强大的生命力,支撑着一个人。

即使落伍,他始终是站着的。

拍电影亦该如此。

03.「孤岛」

宁浩喜欢“耿”这个姓——

它代表刚直、明亮。

而我在结束与他的对谈后才发现,这个字也有不安、悲伤的意思。

多矛盾的美。

“一切都是矛盾。”宁浩发现,中国人自相矛盾的事儿太多了,但大家又都特别能明白。

甚至于他自己的思考,他作品中人物的选择,也都是自相矛盾的。

一方面,他颂扬小人物的挣扎;另一方面,他又明晰这种挣扎没有结果。

“荒诞主义或者是结构主义,就是人不胜天嘛,你战胜不了命运,都是命运在摆弄你。在命运面前每个人都是渺小而卑微的。你以为按照你的努力你就能把它实现了?不是,那只是某一个命运的某一刻奇奇怪怪实现了。你以为是你战胜外星人了?最后你拿香蕉战胜他了?其实也不是,到最后他就是喝断片走了,你可以自己雄起你可以自己嗨,但是你也就是自嗨。这个世界上的矛盾都是稀里糊涂的解决了,没有什么谁靠谁的努力把它给办了。”

哪怕是“猴在前面飞,龙在后面追”的一幕,也意味着“梦想的实现也是荒谬的,根本不以你认为的形式出现”。

而结尾外星人回归自己的星球,黄渤和沈腾的日子重新上了轨道,在宁浩看来,依然是“无序,混乱,被命运不停在摆弄”。

“只不过就是好人得到了一种自信,似乎就是那么一点安慰而已,对吧,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变化,外星人也没有转变,外星人就是爱上喝酒了。”

刘慈欣很喜欢这个结局。

他告诉宁浩,这是“他看到外星人最特别也是最好的告别”。

在筹备《疯狂的外星人》的九年中,宁浩拍了《心花路放》。

那是过气歌手耿浩(黄渤 饰)和好哥们郝义(徐峥 饰)一路艳遇一路疗伤的故事。

片尾,兄弟俩似乎都找到了新的幸福。

但回过头再想,你会发现,这结局其实很绝望。

它告诉人们,当你视为信仰的“爱”消失了,除了让自己“放下”,别无他法。

疯狂的外星人》的结局看起来更绝望——

人人皆孤岛,从未达成所谓的沟通。

“每个人都最终走在他自己那条线上,这电影里头也是,都以为自己理解了,然后每个人都还固执地走在自己的路上。电影结束了没有任何人改变。”

一个悲观主义者,用荒诞消解意义,用狂欢阐释孤独。

你能从文本中读出悲悯,也能体味他的严肃和痛苦。

大约在创作中,孤岛的孤独更为嵌入骨髓。

我讶异于《疯狂的外星人》的视听语言相比前两部“疯狂”更为克制。

宁浩主动换了个词,“讲究”

“镜头语言实际上不是乱给,一定要有它的章法,为什么这么拍是有道理的。”

他不给出过多分析,因为“这种东西都是会拍电影的人才注意的事情,其实几乎甚至是拍电影的人当中少数人才注意的事情。”

之前王家卫看完了,跟他说了句,“会拍”。

“观众肯定是不care这事儿。”宁浩似笑非笑,“这是对自己的要求。你之所以是导演,而不是一个随便什么人都来做的事儿,要对自己有要求。”

除了剧本,拍这片最大的痛苦还在于特效

正式开拍的五年中,宁浩说,每天都在崩溃。

他点点自己发际线不算高的额头:

“你看我这头发全白了。拍这部戏之前没有白头发。”

“每天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天天在琢磨我为什么要拍这戏,我干个轻松的活儿不好吗。”

全片一千多个镜头,有九百多个镜头有特效参与。

其中,制作外星人的生物特效是属于难度最高的A类特效。需要采用面部捕捉技术,抓取徐峥的表情。

技术没什么,难在“情绪完全不一样”。

电影中的外星人,被宁浩赋予了许多只有中国人能理解的情绪和表演。

比如“喝酒的时候面带威胁”、“笑里藏刀”、“含沙射影”。

“外国人没有经过我们那种儒家文化的训练,儒家文化就是教你如何隐藏情绪,永远要在你的(情绪)外头包裹一层东西,外国人哪懂这个,就得无数次的跟他们交流,模拟示范,一点点地抠这个表情,眼睛多大,头低多少……说完之后,他说‘好,明白了,导演你回家吧,十五天以后我给你交这个答案。’然后我就去干另外的事儿,十五天以后发现不对,再来。就这么反反复复几十次,哎呦……”

从紧皱的眉头能看出来,文化隔阂和沟通成本把宁浩“伤”着了。

问他还想不想拍科幻片或者碰特效。

他否定三连:

“不想碰了。不拍电影了都。累死我了,干嘛还要拍戏啊。”

表情很像在说,“毁灭吧!赶紧的!累了。”

04.「坏东西」

疯狂的外星人》有首同名主题曲,出现在黄渤和沈腾追赶外星人那段,由二手玫瑰的主唱梁龙创作兼演唱。

旋律你说不定熟——

改编的是二手玫瑰2006年的一首歌《命运》。

据梁龙说,宁浩当初为这段戏试了一百多首歌,一听到《命运》,就觉得对了。

宁浩则觉得自己的电影和二手玫瑰的音乐属于“一个色儿的”。

“大红大绿,嘻嘻哈哈,不太认真但是有点态度。”

说得更具体一点,这种态度是糙的、奔放的、能碰撞出生命力的。

“像一辆特别破的车走在一条破马路上,颠颠簸簸的。车上乐队正在演奏,马跑起来,丁零当啷,荒腔走板……”

他这样形容,音乐立刻有了画面感。

而画面中马奔跑的节奏,与影片本身气质如出一辙。

烟火缭绕,绝不工整精致,但也不下流污糟。

两个男主的配置也是如此。

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现实主义者,很像“没头脑”和“不高兴”。

都不聪明,干不了大事,但各有各的顽强和可爱。

影片中有个桥段,致敬了《喜剧之王》最经典的那句“我养你啊”

台词一出,影厅笑倒一片。

这种对大男人之间的兄弟情的戏谑,在宁浩作品中最为常见。

他归结为“小男孩的情感”。

“没有那么世俗,没有那么功利,还有一点纯洁的感情。”

越是真哥们儿,越争着给对方做“爹”。

就像电影里,沈腾和黄渤一开口,“这么长时间想你爹不……”

“我养你啊”的粉红泡泡还没冒完,就招来劈头盖脸一顿骂。

糙话是一种表达。

沉默是一种表达。

推动别人表达也是一种表达。

2016年创立“坏猴子”之后,宁浩开始担任监制,越来越多地站到文牧野、路阳等青年导演身后。

这让“坏猴子”成为他的表达载体之一。

宁浩青睐的创作者属性鲜明:

“本土当代有个性,这三点都是特别重要的。要有个人价值。”

至于商业考量,宁浩连说“搞不懂”。

“但是我相信你只要很认真,你把作者电影做到非常好的话,仍然是有很大的市场。”

他以《疯狂的外星人》为例,“同样是个作者电影,我觉得卖到20亿没有问题吧。”

截至发稿,《疯狂的外星人》上映15天,票房已突破20亿。按照增速趋势,落点应在23亿左右。

又一次,宁浩对新的电影类型的探索宣告成功。

但票房永远不是他衡量成功的第一标准。

他打趣自己的“处女座性格”——

“一直在搞平衡。一会儿你在搞艺术,一会儿你还得给老板把这钱给挣回来,啥事你都想把它做完美了,后来发现做完美这概率也不高。但是艺术个性这个事儿得是第一位,就必须得探索,必须得弄点新的。”

这是为什么他给公司取名叫「坏猴子」

要打破既定规律,又要忠于自我,才能在创作的路上走得远一点。

坏猴子厂牌总票房突破60亿+

05.「星星」

在采访中,宁浩明确告诉我:

“《疯狂》系列我也不想拍了,就拍到这就结束了。”

我:“……到这就是终结了?”

宁浩把头一歪,笑得狡黠:

“差不多了。《疯狂》系列应该就可以了。李修文(《疯狂的外星人》监制)说,随着时代的变化,从现实中寻取这种荒诞的创作会越来越艰难,越来越不容易找到源泉吧,我现在都已经扯到全宇宙去了。所以就到头了。”

他前几年说过一句话——

“在每个人都低头捡钱的时代,去仰望星空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儿。”

所以现在已经到了“仰望星空”的时候?我追问。

宁浩斟酌辞藻,停顿了一下:

“钱不那么好挣了,仰望会儿星空吧。地上没钱了,抬头看看星星。”

我突然想到他说的落伍的人。

在集体恐慌性的狂奔中,落伍的人们又在看向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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